霍尔登的警告提醒我们,科学也同艺术一样,只有当它从直接的感性知觉跨越到形式化的结构式样,并且能够持续不断地将二者作任意转换或保持二者之间的紧密联系时,才能真正起到应有的作用。一旦与它们涉及的真实情景脱离或割裂,不管是风格化的意象,还是刻板定形的概念,亦或是统计资料,都会流入空洞的形式游戏。正如一成不变地向学生们展示自然经验不能增加他们的洞察力一样。
说明图的使用
使用所谓的辅助说明图,其本身并不能成为视觉思维得以进行的充足条件。劳伦斯·K·弗兰克曾经指责说,这样一些辅助图(正如这个字眼本身的意思)“只能是对至关重要的语言交流(不管是传统的口语,还是书写语言)的辅助或补充。一般情况下,辅助说明图就是语言的图解,因为语言被认为是交流的主要形式”,我认为,仅仅用照片、草图、模型或标本等把所研究的事物呈示出来,并不能保证对于所研究课题的创造性把握。现代教育家在教学中坚持使用直接经验到的形象,这在反对传统教学脱离实际的倾向方面,当然有其一定的价值,但这样做还不足以将所研究的对象呈现出来,供人们直接审查。不管是绘画还是电影,只有当它们合乎视觉思维的需要时,才能成为起辅助作用的说明图。我在本书中竭力加以证明的知觉与概念性思维之间的统一,深刻地揭示出,理解和领悟均发生在意象领域中,然而只有当它的形态结构本身能够形象地暗示其有关特征时,上述假设才能成立。在另一本书中,我曾这样说过:
“视觉教育必须基于这样一个假设,即:每一幅绘画都是一种陈述,绘画不是呈示出物体本身,而是对物体的一系列说明和陈述。假如你喜欢的话,还可以这样说:“任何绘画所呈示出的物体都是作为一系列陈述(或说明)出现的”。
一幅绘画,如果不能形象地陈述有关的问题或主张,它就是无用的、不可理解的和模糊的,这样的绘画还不如一张白纸。同样,视觉为了完成这一任务,也必须使自己遵照视知觉自身的组织原则,因为只有这些原则才能揭示出形状和色彩对所见形象的决定作用,以及如何起到这种决定作用。这方面的研究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展,但仍有很多事情要做,在这儿,我只需要举出几个实际例子,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对于儿童和学生们在观看一本教科书中的图解、一场电影或一个电视节目时真正看到的东西,我们究竟能知道多少?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是十分必要的,因为假如学生们从中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他的学习便失去了基础。我们是否有权认为,一幅画,不管它看上去是什么样子,也不管什么人观看它,都能展示出它再现的物体呢?在照像或摄影领域,上述问题最容易受到忽视,我们总认为,既然相片是机器拍摄下来的,它就一定是正确的;既然它们忠实于客观现实,我们就应该相信它们能把一切事实都揭示出来,既然每个人自生下之后就在练习如何观看世界,他们在观看逼真的绘画或相片时就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上面这一系列假设和推断究竟有多少道理呢?
在一本最早的电影理论著作中,贝拉·巴拉赞曾讲述了一个乌克兰贵族农场主的故事。十月革命之后,他破了产,成为原来房产的看管人,其住处离最近的火车站也有几百公里。因此他一连15年没有进过城。作为一个高等知识分子,他可以读读书报,看看杂志,还有一台收音机。这些条件足以使他及时知道外界发生的事。但他从来未看过电影,不知道电影是什么样子。有一天,他旅行来到基辅,并且有生以来第一次看上了电影。这部电影是一部早期的故事片,情节简单,连他周围的小孩子都感到很容易看懂,而且看后感到很愉快。可是这位乡村绅士便不同了,他瞪大眼睛盯住银幕,兴奋的发抖,但又感到很吃力。过后有人问他:“你感到这个电影怎样?”“有意思极了,但我不知道这部影片究竟说了什么。” 这就是说,他对这部影片并没有理解。
不管这一故事可靠性如何,都有力地证明了一个问题。即:对于象照片一样忠实再现的绘画和影片,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琼和路易斯·福尔斯德尔曾收集过大量例子来证明,爱斯基摩人或非洲部落民族在初次见到这类像片和绘画时,根本就看不出上面画的是什么东西。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一个外国来宾向我们展示的画,在我们眼里只不过是一张平板的纸,从中看不出画了些什么。在一部长长的影片中,我们从中能识认出来的唯一的东西,也只不过是一些小的情节。一个摇镜头看上去令人迷惑,因为看上去房子似乎在移动。观看这类电影时的某些困难和障碍,在我们西方文化中已得到克服,但对于儿童来说,仍然还存在着一些我们尚未认识到的问题。
在福尔斯德尔引用过的一个研究成果中,曾提到非洲市民对西方绘画的反应。这些反应清楚地告诉我们,人类的意识并不能本能地接受绘画的长方形画框。视觉接受的“实在”是无边无际的,因此,在电影中当一个人“走出”银幕的边界时,观众就想知道它为什么会消失,是怎样消失的。时间上的连续如果被打破,同样也会使人感到困惑。一个美国电影拍摄者发现,一个伊朗的电影观众不能看出一个特写镜头和一个远距离镜头之间的关系。为了使他理解单独出现于银幕上的一只大眼睛或一只大脚属于刚不久出现的那个动物,摄影机不得不把整个变换过程(由小到大)展示出来。
在我们的文明中,儿童从很小起就学会了如何理解这种空间和时间的中断现象,虽然在我们面对着某些自己不熟悉的状态时也会遇到麻烦。在一项专门研究小学生和中学生如何掌握地图的试验中,巴布拉·S·巴兹观察到,儿童们有时候会误把地图的边缘视为一个国家的边缘。她还注意到,地图上画出的一个国家的边界线往往较为齐整,以致常给人造成一种错误的印象,认为边界果真如此。因此,把地图印成出血版要比留下页边空白好一些。如果在一幅大地图上加上一个插图,以便把这页地图中未曾包括的一部分区域展示出来,或是把一个大城市的细微部分加以详细呈示,仍然容易引起上面提到的那种误解(即认为图的边线便是一个国家或一个城市的边线)。
从试验中可以明显看出,在处理这类问题时,年龄较大些的儿童要比年龄较小的儿童好一些。除此之外,在不同社会经济条件下生活的人,处理这类问题的水平也很不相同。当然,一个聪明些的儿童要比一个迟钝一些的儿童反应更灵敏和准确,有些教师在训练学生们如何识认地图时,要比另外一些教师熟练的多。教师们必须清楚地意识到学生们识认地图时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因为地球毕竟与一般视觉世界的外观不一样。除此之外,他们还必须掌握指导学生们领会视觉式样的种种知觉原则。正如我上面指出的,构思一幅地图时所达到的抽象水平,应该与它想要达到的目的和使用地图者的理解水平相一致。在巴兹举的一个例子中曾提到,用来标明地图上一英寸相当于实际距离多少公里的比例,其详细程度不能高于需要的水平。一个要求作准确测量的高中学生,就比一个五年级学生所需要的比例详尽一些。
有些视觉式样常常使人不易理解。但是,如果较自觉地观察一番它们遵循的知觉原则,这种障碍就可以得到克服。举例说,对它使用的比例方面的某些变化和差别,就应该较明确地指出来。因为“相对”尺度的概念,有利于克服初看一种事物时那种认定该事物的实际大小就是这个样子的习惯倾向。这种倾向会诱使他们通过两个国家在两幅比例尺不同的地图上占的绝对面积来判定它们的大小(可以把这种错误的倾向与幻灯片的不可避免的弊病作一比较,在幻灯片中,不管是巨幅挂图,还是微型相片,都被放大到同墙壁一样大)。地图制造者们好几个世纪之前就已经意识到,当地球那球形表面投射到平展的纸面上时,它的形状和大小就会受到歪曲。另外,当把地图的经纬线弯曲过来时,南北两个方向在整个地图上便不一致了,因为在最上部和最下部,它已经弯曲了。
在使用色彩时也常常遇到一些麻烦,这些麻烦也是可以避免的。从根本上说,色彩可以表示出不同事物的“质”的区别。举例说,西班牙是蓝色的,法国是绿色的,意大利是黄色的,等等。但色调同样也可以作为“地层本色”来指明地势在高低方面的差别。对此,W.H.纳尔特曾这样说过:
“我们已经发现,儿童往往从色调方面的变化(从绿色到褐色,再到蓝色)联想到‘质’的变化,从明暗度方面的变化联想到‘量’的变化(强度和体积方面的变化)。许多儿童指出,浅蓝色表明水是浅水,深蓝色表示深水。但是,当用一种稍带紫色或稍带红色的蓝色代表最深的水域时,有三分之二的儿童不能联想到这是表示水变得更深一些。而是猜想到各种各样的质的变化——出现了岛屿或是珊瑚礁石等等。我们发现,在制地图时,色调是一种很难掌握的因素。儿童们在学习识别地图之前,就已经学到了许许多多‘色调—联想’,如红色表示热,蓝色表示冷;绿色表示草地,蓝色代表水等等。这样一来,他们一旦开始学习识别地图时,就会本能地作出错误的反应和解释。”
这类问题的解决还需要那些从理论上和实践上对知觉原理比较熟悉的艺术家、设计师和心理学家们的帮助。
识别地图时遇到的问题,同样适合出现于课本、模型、图表、电影等领域的任何视觉式样。如果仔细地研究一下这些图片的读者们从中看到了些什么东西,对解决这种问题是很有帮助的。在这儿我们有必要指出,有许多从技术细节上论述听觉和视觉原理的小册子,它们往往无视或抹杀上面提到的问题,用一些草率的建议加以搪塞,指出只要使画面清晰一些、自然一些或简单一些,上述问题就会自然得到解决。
对于这种无知,我们只需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就可以驳倒。儿童心理学家J.皮亚杰,一生都在研究知觉问题,他曾用图79来检验儿童的理解能力,看他们能否理解这个水龙头的工作原理?这幅画想要告诉人们,当水龙头的把手旋转到水平位置时,水的通道便打开了,水便从中流出;当旋转到其他位置时,通道便是关闭的。我认为,儿童对这一工作原理的理解,主要取决于他们能否从这个草图中认出哪个是水龙头,以及这个草图是否把一个水龙头的有关部位画的很精确。在观看这个图时,人们会不会把图79a那个十字形的东西看成是一个水龙头呢?这是很值得怀疑的。我们看到的输水管同样也很模糊,乍一看去,它是扁平的,丝毫看不出是一个圆柱体,而且高悬在那儿,无所依托。我们不知道它同哪儿相接,也看不出它是从哪儿来的。至于那个闸门,我们根本就看不出这是一个充满水的空心管道,似乎与那条代表水的通路的黑色条带没有任何关系。通道看上去也不象个通道,它位于把手的前面,而不是隐藏在它后面。至于把手本身,看不出它是位于管子的前面。我们再看图79b,它究竟是一个位于管道外面的垂直把手,还是一个装在长方形盒子或管子内的“浮子”呢?我并不想否认,一个多年来一直同这种低劣的教科书插图,邮购目录册和其他诸如此类的不合要求的视觉图案打交道的人,由于在观看时有了免疫力和存有戒心,所以能毫不费力地看出这些图案的意思(尤其是看到旁边的文字解释时,事情就更容易些)。但对于一个儿童来说,情况就不一样了。假如他侥幸地通过了考试,这并不说明他的理解得到这个说明图的帮助;如果他失败了,也不能证明他不能理解一个水龙头的工作原理,而是说明他没有从某种为视觉设置的圈套中解脱出来。